第8號當鋪

這是十多年前看的一齣連續劇,雖然和魔鬼交易並不什麼新鮮題材,但是以當鋪這種商業模式重新包裝這個古老的文化主題,當時確實很吸引我。不過電視演完後就算了,從來沒想過去找原著小說來看。

幾年前剛好有一齣類似的日劇,描述一位天堂使者在每一樁靈魂引渡案中,從向將死之人預告其死期之始、然後完成其生前的最後願望、避免其受魔鬼的誘惑而出賣靈魂、最後將他們接引至天堂的過程中所面對的種種職責與情感上的衝突。按照劇中天使的說法,一旦做了死亡預告,不論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獄,死亡這件事就已是安排好了的,頗有「閻王注定三更死,決不留人到五更」的意味,唯一的差別只在於是將靈魂交給天使或是魔鬼,讓其中的一方來協助將死之人完成其最後願望。從這個角度看,天使與魔鬼的功能在本質上並無太大的差別,很遺憾的是,選擇和魔鬼交易卻是要被說成出賣靈魂,這其實和賭博有點類似,官方開設、授權或許可的賭場可以用「博奕」這類非負面的詞彙來稱呼,但私人開設的一律冠上「賭博」這個惡名。

再從代價來看,委託魔鬼代為執行願望是要以靈魂為交換條件,但交由天使呢?且不論是日劇中的天使只能被動地任其發展或是技巧性介入操作,還是第8號當鋪中的天使積極地投其所好,最後的目的都是將靈魂引渡至天堂,論其本質,其實和魔鬼並無太大的差異,也就是取得靈魂。從現代商業的角度來看,天使與魔鬼就像彼此競爭的廠商,各憑本事爭取顧客上門消費。屬於獨占或寡占市場的,廠商擁有先天的優勢,彈性是沒有必要的,頂多給點通融,再多就是違紀了,而傳統上認定所有的靈魂都是屬於上帝的,天使就像獨占或寡占廠商的從業人員,反正別無分號,避免客戶流失就是績效目標;相反地,在自由競爭市場中,顧客的喜好才是致勝的關鍵,即便是天使也要以客為尊,才能避免自由化的過程中大量流失客戶。過去在物質與知識匱乏的悠悠歷史中,欲望或許是罪惡的淵藪,而地獄也許是無法想像的恐怖刑場,但到了現今這樣的時代,物質生活水準成了評估現代化的指標之一,而欲望是資本主義世界得以前進的動力,從傳統的觀點看,現代人基本上都已握有進入地獄的門票,能夠在無間的欲望地獄中輪迴,感覺上應該不會是件可怕的事,反倒是崇尚節欲的天堂會顯得無趣,面臨這樣市場開放的危機,天堂也得積極轉型。

黛絲姑娘

讀中小學時最怕說話課,不論事前準備得如何,每回上台就是全身顫抖,愈要鎮靜,愈是控制不住。

一方面是年紀小,一方面小孩子能說的故事就那樣,十多年聽下來,真印象深刻的只有一個,那是國中二年級或三年級的時候,一個女孩子說的黛絲姑娘。

當年女同學一句話淡然說出黛絲被她表哥強暴了,沒有多餘的描述,就只讓手輕輕地扶了眼鏡一下,卻深深憾動我的心,特別是在那個資訊還沒那麼發達的時代,這種事雖不至於聞所未聞,但多少帶點諱言的味道。從前我的一位大主管也說過類似兒時的經驗,在某部電影,某個男演員意圖強暴鳳飛飛,後來不論該名男演員在其他戲劇演出中扮演多麼正派的角色,只要一看到那張臉,打從心底就認定他是個壞人,無法抹滅。

從另一方面看,似乎也印證了女孩子比同年齡的男孩子要成熟這件事,當男孩還活在漫畫或電動所虛構的幼稚世界中,又或者耽溺於情色的綺幻世界時,女孩已經開始在探索感情世界的樣貌了。

話說回來,當年讓我震驚的那一幕,今年在閱讀原著譯本時,發現哈代只是象徵性地帶過,要不是接下來黛絲憤而打道回府和她表哥在路上糾纏的那一段,實在看不出森林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年的震驚或許不再,但對於後來命運的捉弄,種種的陰錯陽差,終究讓黛絲走向悲劇的結局,卻是著著實實一陣慽然。

年輕的時候看戲讀小說,總認為世上哪來那麼多那麼巧的事,多半是戲劇效果用來吸引觀眾讀者的。但真遇上了,才曉得「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真是前人對生命的一種領悟與總結。

世界名著

小時候不知天高厚,曾有讀遍世界名著的宏願,但知道的永遠比讀過的多。一來是升學壓力,被視為閒書的課外讀物差不多等同於禁書,及至稍長,煩惱多了,不論是最早維特式的情懷,還是後來生活上的齟齬,那鴻志終究無以成遂。

撇開兒童版和青少版的不說,真正開始閱讀完整版的原著小說或翻譯小說是讀高中的時候。那時讀過的雖然不多,要不是當時的校風較開放,或許就和就讀標榜升學的學校的朋友一樣,高一、高二時便已經在準備大學聯考了。

那時一整個地喜歡舶來品,加上眼界高,也不管讀不讀得懂,就是專挑西洋與東洋的經典名家,結果除了幾本較情色的作品外,現在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其中最為遺憾的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以及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前者雖勉強讀完,卻從來沒搞懂為什麼要縱火,後者洋洋灑灑四大冊,閱讀時間橫跨高中到大學,卻始終連第一本都無法卒讀,最後只能無奈賣給二手書店,那也是我這輩子唯一一部沒有讀完的小說。

進大學後,躲在心中文青的靈魂像被喚醒般,是五四情懷的那一種,從此大概有十多年的時間多是閱讀近代的中文小說,反而不大看外國的翻譯作品,差不多五年前才又開始翻閱當代日本作家的譯作,但對於西洋的小說卻始終興致缺缺,我想大概是戰爭與和平的失敗經驗太深刻了。

我相信戰爭與和平一定是一部偉大的著作,只是當時並沒有遇到一本能夠帶領我進入那個世界的譯作。通天塔的故事說,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就是要讓人類之間不能互相溝通。每種語言中所獨有的表述邏輯和其中蘊藏的微妙訊息往往不是翻譯所能精確揣摩的。融會後以自己的語言邏輯重新寫過,閱讀上雖然較為流暢,但好比施加了化妝術或易容術,與原本的面貌存在落差;若逐一對譯,每字、每句、每段雖然都是正確的,卻變得拗口,好比做了切割拼接或是打上了馬賽克,每一個片斷都是真的,兜起來反而參參差差,如霧裡觀花,似花還似非花。

再者就是生命歷程,這也是兒童版與青少版存在的價值。從前就是不懂這個道理,總有股強說愁的少年意氣,非但沒能看清或是進入作者的世界,相反地,不是當場就錯過不然就是旋即就弄丟了那把將來能夠轉換或是再認識的機會之鑰。金聖嘆曾有「老不看三國」的說法,撇開其原意不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有些書非得有了一定的年紀、經歷過一些事情後,才能真正看得懂,儘管這樣的懂進而能通曉致用是金聖嘆原意所以為戒的,但單純從閱讀這件事來看,每本書都他的最佳賞味期,遲了,只能回味,早了,卻沒有味道。

工藝之道

會知道柳宗悅,是透過河井寬次郎。那幾年很迷戀京都,喜歡看別人如何寫這座城市,河井寬次郎紀念館算是進階版的旅人才會介紹的地方。可惜幾次旅遊,始終沒機會造訪,可見自己還是屬於門外漢的階段。

然而對於一個不諳日本近代藝術發展的外國人,要認識幾個世代前的藝界人士,確實有點難,畢竟從本國的角度來看世界近代歷史的發展,有關日本的一切,焦點幾乎落在幕末到太平洋戰爭結束這段期間軍政外交上的發展,究竟當時有什麼代表性藝術作品、作者或流派,完全沒有頭緒,唯一知道的浮世繪,還是透過遙遠西方印象派和後印象派間接有個輪廓。不過嚴格來講,進入幕末後,已算是浮世繪發展的尾聲,要說是日本近代藝術中的一支,多少有點牽強。

話說回來,當初只是因為單純喜歡陶瓷,就記住了河井寬次郎這個人。後來遊記看多了,漸漸地對柳宗悅這個名字也有些印象,還有其民藝的主張,那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詞。但相對於河井寬次郎有實體作品可供連結,柳宗悅就顯得虛無許多,只有一個人名和一個不清內涵為何的主張大標。

顧名思義,民眾工藝或民間工藝並不難理解,但簡稱為民藝兩字,卻不見得只是單純的名稱簡化。按照柳宗悅的說法,美呈現的途徑可以概分為藝術與工藝兩種媒介,其中工藝又可區分為工藝藝術與民藝,兩者差異在於前者是創作者通過工藝的載體從事藝術的創作,而後者卻是民眾在實用的過程中所累積出來的一種超越個人的無意識集體之美。因此從本質上來看,工藝藝術應該是要劃分到藝術這個範疇,只有民藝才能算是工藝的代表。

既然民藝之美是經由實用展現出來的,其載體就應該是民眾可以輕易取得或是不會造成太大經濟負擔的物件。然而在商業經濟的運作下,最後的結果卻與原始的主張不盡相符。這情形在數百年前的戰國時代同樣發生過,當初千利休捨棄華麗昂貴的唐物,提倡在茶道中使用日常質樸的和物,最後反而形成另一批價值連城的名物。美的型式一但為某種主張或主義所推崇,即便最初僅僅是強調美學上的價值,最後往往都會質變成為商業上的價值,民藝或是藝術大眾化終究還是成為中上階層才有能力擁有的。

麵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幾乎每天晚上七、八點鐘左右的光景,外頭總會像水似的幽幽地流過一陣低嗚聲,如絲般不知從何而起,漸明,漸淡,又毫無痕跡地融化在夜色中。

由於陽台下方就立著一根電線桿,上頭滑過的電線看似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因此最初也不知怎地,就把那低嗚聲連結到電線中突然穿過的過高電壓所產生的聲音。直到有一天,剛好就在陽台上目睹那聲音從出現到消失的經過,原來是一輛手推攤車,上頭似乎燒煮著什麼,賣著某種食品。

那天之後,總想著要去買來看看究竟是什麼,不過這個街區一直沒有人攔下攤車,而老闆總是匆匆經過,從這個街角出現到下一個街角消失,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當意識到後要再下樓,估算是來不及了,而自己也不是大噪門的人,更不會臨街叫喊,所以就這樣白白聽了好一陣子的嗚嗚聲。

幾些日子晚上恰巧出門買水果,轉個彎就在另一條街迎面碰上,當下便攔下攤車問個明白,原來賣的是麵茶,上頭一只大茶壺正燒得嗚嗚作響,造型相當罕見,有著長長的壺嘴,是舊式茶館才看得到的。

老闆遞過麵茶粉來試聞,撲鼻的第一印象就是濃濃的花生味。接著拔下壺嘴與蓋孔上的軟木塞,原本翻騰的茶壺頓時安靜了下來。而這樣的長嘴壺總令人聯想俐落的倒茶技藝,充滿期待,老闆明白這道理,於是拉開雙手略帶表演似的,一高一低將開水注入碗中沖泡。最後再次塞回軟木塞,嗚嗚聲又再度響起。

外頭無法細辨茶粉中除了花生粉外還有什麼,回家後仔細研究一下未完全沖勻的部份,原來還有麵粉、糖粉、黑芝麻、白芝麻、葡萄乾、芒果乾等物,攪拌完全後,整體呈糊狀,香氣十足,下肚後很有飽足感。

就記憶所及,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吃麵茶,不過類似的沖泡法,從前倒是喝過蓮藕粉泡的茶,一樣的糊狀,透明許多,也沒那麼稠。但不論是那一種,這麼傳統的飲品確實不像咖啡、紅茶之類的飲料隨處都有人賣,或許是沒有市場吧。

老實說若不是長久以來對於嗚嗚聲的疑問,我應該是不會主動去買來吃的。但吃過後,卻又覺得比一般的飲料來得有深度。這麼說似乎對其他飲料有失公平,畢竟麵茶並不能純以飲品論之,應該算是介於茶與粥之間的產品吧,但這樣的性質可能反過來限制了他在市場上的接受度。

不少傳統的飲品與食品都面臨著類似的困境,並不是本身不好,常常是賣相不夠討喜以及消費者飲食習慣文化的偏好。就正經的三餐來看,傳統的食材與料理方式仍是大宗(其實早餐應該排除才是,現在街上到處都有漢堡三明治,要找燒餅油條似乎還有點難度),但正餐之外的糕餅零食,這些年西式點心幾乎擁有壓倒性的勝利。

當然,西式飲食和其背後所代表的文化習慣之普及,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但傳統點心畢竟是小時候熟悉的原生味道,如今卻式微到這樣的光景,真教人不勝唏噓。

話說回來,會發出這樣子的感嘆,感覺上這個人應該是很喜歡傳統的點心,然而事實上又不是這麼一回事。儘管說不上討厭,但也沒有特別喜歡。相較之下,西式甜點卻可以輕易地融化我的心。

是西式甜點比較好吃嗎?也不是,兩者各有千秋,不能以高下論。可是不論是店面或是專櫃,陳列西式甜點的櫥窗或玻璃櫃總是更吸引我駐足,之後難免一番天人交戰,盤算著荷包,雖然偶爾會考量一下營養健康,不過通常都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聊以安慰。好在絕大部份的時候還是理智戰勝欲望,不然五花八門的新鮮樣式,真要都試過,連飯都可以不用吃了。

說到這五花八門的新鮮樣式,若以評論食物的三大面向──色、香、味──來看,是屬於色的層次。從食物的本質來看,味才是精神之所在,是真正吸引客人一再回流的秘密,相對地,色與香多少就帶點前奏的味道,而光波又比氣體傳遞得快,因此人和食物的接觸並不從根本開始,反倒是捨本逐末,按著色、香、味三個步驟進行。

平家物語

兩年多前看完源氏物語後,本想接著再看平家物語,無奈因故耽擱就是兩年,直到前陣子興起再閱讀閒書的念頭,總算圓了當初的願。

關於這兩本日本古典文學的雙璧,大部份的人比較熟悉的應該都是源氏物語,我也不例外。雖然之前並非完全不知道有平家物語這本書,但卻是讀了源氏物語後,從正文前的導讀中得知雙璧這樣的美譽,加上那時已養成每年年底到翌年年初收看大河劇的習慣,恰巧當年年底應該要播出的平清盛正是平家物語的中心人物,所以很自然地就把它列入閱讀清單之中。不過這齣大河劇在日本播出時收視不甚理想,後來國內也就沒有任何電視台引進,但書實在好看,若有機會,還是想去找影片來看。

記得那時要向圖書館借書來看前,從館藏查詢系統中發現的書名是冠著宮尾本的名稱。若以中國古典小說來比喻,源氏物語就好比紅樓夢,是由特定作者本其人生經歷轉化而成的新題材;相對地,平家物語就如同三國演義一般,是基於史實,歷經數代說書人的傳誦演繹而成,所謂的作者,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集大成者。因此宮尾本平家物語就像這類型的小說總有著不同的流傳版本,是一本經由當代作家再次詮釋的作品。

這麼說,平家物語應該還有其他作者的版本。至於為什麼選擇宮尾登美子的作品,一來其他的版本似乎年代較久,而宮尾版是2000年後才成書的,圖書館只典藏這個版本;二來我的第一齣大河劇就是改編自宮尾登美子作品的篤姬,當時很喜歡這齣戲,自然對其作品也就有信心,所以沒有向更大型的圖書館尋找其他版本,就直接借閱了。

既然書名特別冠上宮尾本,應該會有不同於以往的地方。由於在正式閱讀前有先翻過平家物語圖典,裡頭有針對幾張傳世的繪畫作品簡單描述原典的梗概,對照之下,宮尾本明顯有幾項特色:首先是增加平清盛年少時的描述,這是原典所沒有,只透過追述回憶的方式三言兩語帶過的部份;再者,突顯平家女性的角色,甚至從女性的角度重新詮釋事件的發展;最後,淡化平家的負面形象,少了點果報貶損的味道,多了點同情憐憫的眼光去看待平氏一族的榮枯盛衰,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可從一些翻案的情節中看出,例如安德天皇與守貞親王身分互換,短暫延續平家血脈在皇室血統中的連綿,最後並以上皇的身分執掌院政,似有恢復平家權勢鼎盛時的榮景;又或者將平清盛希望以源賴朝的首級來供奉他的遺言,變成是其遺孀平時子為團結家族所捏造出來的謊言,從而扭轉平清盛原來的負面形象。